一、问题的提出

当前，平台经济在全球范围内迅猛发展，各领域平台经营者依托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区块链、量子科技等前沿技术创设出多种有别于传统产业的新经济业态，全方位塑造着人类社会生产生活的新范式，也为包括税收在内的国家治理体系提出了监管同步、科技融合的新要求。2022 年 1 月 18 日，国家发改委等 9 部门发布了《关于推动平台经济规范健康持续发展的若干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意见》明确提出“强化平台企业涉税信息报送等税收协助义务，加强平台企业税收监管，依法查处虚开发票、逃税等涉税违法行为”。近一段时期，大量依托平台经营的个体和企业被要求自查税务风险、补缴税款，某平台头部带货主播更是被追缴税款、加收滞纳金并处罚款共计 13.41 亿元。平台经济领域税收监管压力之大、情势之急，已受到国家相关部门和社会公众的高度关注。

《意见》指出应“加快人工智能、云计算、区块链、操作系统、处理器等领域的技术研发突破”。相较于其他较为成熟的科技应用，区块链作为一项“去中心化”的高安全性信息加密技术，至今尚未获得较为充分的认可与普及，但其底层技术架构的独特优势依然受到了党中央的关注。2019 年 10 月 24 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区块链技术发展现状和趋势进行第十八次集体学习。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主持学习时强调，区块链技术的集成应用在新的技术革新和产业变革中起着重要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探索利用区块链数据共享模式，实现政务数据跨部门、跨区域共同维护和利用， 促进业务协同办理，深化“最多跑一次”改革，为人民群众带来更好的政务服务体验。如何在现有税制前提下适应平台经济发展规律、匹配区块链技术趋势，合规高效地提升平台经济税收监管能力，进而完善社会财富二次分配、促进实现共同富裕，是理论界与实务部门迫切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以“平台经济”“税收”“区块链”等为关键词在 CNKI、Google 学术、Westlaw、HeinOnline 等数据库检索后发现，现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平台经济税收监管的现状分析、问题梳理和改进对策上，多数以财政学和经济学分析为主，而以法治思维结合区块链技术手段讨论平台经济税收监管的研究成果较少。相关的代表性成果，如《平台经济税收管理问题： 认识、挑战及应对》讨论了新经济体给税收监管带来的现实挑战及对应解决措施，建议采用区块链等新技术加强对平台经济的监管;《欧盟数字平台监管的先进经验及我国的战略选择》认为我国税务部门应探索建立“税务区块链”征缴模式， 逐步优化税务管理流程;《规范和激励：平台经济税收征管研究》则将区块链具体应用于发票管理，提出构建“区块链+电子发票”的税收信息平台;《平台经济的治理难点与法律规制》建议应用区块链技术建立自动化税收数据稽核比对体系以提高监管水平。

前述研究成果虽为开展相关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但都未从法治视角出发，聚焦讨论区块链技术赋能平台经济税收监管的功能定位、理论架构与实操路径。鉴于应用新技术容易引发制度风险，单纯依靠区块链对当前平台经济的税收监管工作进行优化升级是不够全面的。尤其是“去中心化”后留下的权力真空，须由能够获得社会普遍共识的信任机制进行及时填补，而法治思维下的制度路径无疑是保障“区块链”与“税收监管”在平台经济场景下得以深度融合的关键抓手。

综上，本文立足新发展阶段、构建新发展格局、贯彻新发展理念，提出“区块链+税收监管+法治”模式，综合运用我国“数据治税”思路和美国IRS、欧盟 OECD 的有益经验，从理论上证成区块链与税收监管法治模式在平台经济场景下深度融合的必然性、必要性及科学性，进而制定区块链嵌入税收监管实践的具体举措，为优化平台经济税收监管提供合法依据与可行方案。

二、区块链在平台经济税收监管法治化中的功能定位

中国电子技术标准化研究院发布的《中国区块链技术和产业发展论坛标准 CBD-Forum-001-2017》将区块链界定为：一种在对等网络环境下，通过透明和可信规则，构建不可伪造、不可篡改和可追溯的块链式数据结构，实现和管理

事务处理的模式。区块链能够巧妙地进行分布式共享记账并实现点对点加密传输，使得任何机构与个人都无法随意修改其中记录的供应量及交易记录。相较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相对纯粹的技术工具，区块链中内嵌的信任共识机制与法治的内在逻辑具有统一性，两者一定程度上均是为保证信任而出现的公共治理技术。有学者认为，制定法律的初衷在于设计和执行各种信任机制以保障人类拓展疆域、稳定社会秩序并提升整体福利。当前的监管机构和司法系统是陌生人社会中裁判权利义务归属的主要机构。法治本质上是以國家主导的各种中介机构为运行载体的信任机制。而区块链依托数字信息技术能够超越时空局限，搭建更加普适的信任关系，在当下各类平台主体不断涌现、数字经济蓬勃发展的新阶段，很好地满足了税收监管所急需的既要同法治的权威性、可信度保持一致，又能高效化解平台经济税收来源复杂、纳税主体繁多、应税行为隐蔽、监管效率不高等监管难题的技术要求。

目前，税务部门大力推行的“金税四期”工程与“智慧税务”系统表明，税收监管已经向平台经济等线上运营场景全面铺开，未来税务部门对于保障涉税数据在监管系统内部安全共享的要求将愈发严格，同时扩展外部税务监督协助渠道的需求也更加迫切。但平台经济税收监管面临的税源和税收主体难以通过数据准确甄别、社会化税务协助渠道单一无法形成监管合力等顽疾，极大制约了新时代税收监管的优化升级。区块链在平台经济税收监管这一具体法治场景中，无论是对内在现有税收监管技术条件下保证平台经济相关涉税数据获取全面、甄别准确、共享顺畅，还是对外在保障数据安全基础上完善税务协助、引入多元共治、强化社会监督等方面均能发挥不可忽视的作用。鉴于区块链与法治有着较强的协同作用，平台经济税收监管中应用区块链技术可进一步从“强化涉税数据安全共享”及“拓宽税务协助监督渠道”两个方面进行功能定位，以凸显区块链独特的技术赋能价值。

（一）保障涉税数据的安全共享

2017 年，国家税务总局征管与科技发展司在针对平台经济等新经济业态开展的“互联网+税务”计划基础上，专设区块链研究专家团队并召开系列主题研讨会，积极布局“区块链+税收”的理论依据与实践方案。理论分析所需的数据不仅来自国家税务总局与各级地方税务局监管系统内部，也分布在市场监管、网信、人社、金融机构等外部系统中，从而形成了分散的数据孤岛。各部门机构短时间内难以紧密协同，严重阻碍了涉税数据的跨系统共享。此外，简单地对电子发票、税务登记等信息进行采集、整理和转换为电子化计算机文件，并不能解决一直以来困扰税务部门的平台经济涉税信息真实性问题，税务部门急切需要更加智能、开源的数字化技术手段以更好地服务于平台经济税收监管工作，而区块链所具备的“开放共享”与“不可篡改”等特性将有效弥补这些短板。

具体而言，区块链技术构建的分布式加密账本天然适用于多个对等政府实体与金融机构间的数据共享。通过附条件的访问授权，区块链在保护各参与方敏感数据的同时，能够有效提升涉税数据的共享程度与税收监管的精细化程度。在当前平台经济的税收实践中，协同税收治理难以真正落地的症结在于税务、市场监管、网信、人社以及银行等机构为互不隶属的对等实体。涉税数据范围的定义、涉税数据提供流程目前没有法律上的规定。此外，金融机构的各类监管条例也约束了其对外提供数据的行为。在传统技术条件下，精细化管理和数据安全保护常常作为矛盾的两个方面出现。管理过细往往可能侵害商业秘密与公众隐私，但降低数据安全保护级别又会导致公共管理形式粗放。在相关法律法规尚未健全时，借助区块链技术统一数据共享标准，扩大涉税数据获取范畴并提升参与各方的数据安全保护等级，既能够满足精细化管理的颗粒度要求，又不致侵犯或者泄露关键敏感信息。

其操作思路及步骤如下。首先，定义涉税数据范围。在法律法规授权下由国家税务总局牵头，组织市场监管、网信、央行、人社等多部门建立联席会议机制，确认各方涉税数据界限。其次，各方组建对等的联盟区块链网络，每个参与方都是区块链中的一个节点，按照联席会议的共识，将己方掌握的涉税数据加密后记录到区块链上，凭借区块链可追溯、不可篡改的特性来提升数据质量。再次，各方按照联席会议达成的共识，在区块链上开发部署智能合约，通过智能合约完成数据获取的审批流程，当流程获批后，申请方即可获得解密后的高质量可信涉税数据。这样做既保护了数据安全，又极大地提升了涉税数据的真实性与税收监管的精细度。

（二）拓展税务协助的监督渠道

自进入互联网数据信息时代以来，人类社会在现实物理世界与虛拟比特世界间实现了信息流、资金流与物流的自由变换。现实物质环境下的交易市场与交易标的物通常能够被直观感知。但平台经济场景中的交易标的物多为虚拟产品或服务，在某些情况下能够被无限复制，几乎不具备边际成本效应，导致争夺该类资源的平台主体以及消费上述产品服务的社会公众时常面临既有制度规范与社会治理体系失灵的窘境。

随着当今世界逆全球化程度的加深，加速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与法治化建设成为保障中国经济双循环平稳运行的必经之路。国家税务部门着眼税收监管与服务视角，立足社会发展与科学技术前沿，有效开放税务协助等共治渠道以弥补平台经济领域立法和执法的滞后性已势在必行。就税收监管的多重社会效果而言，区块链之于平台经济税收监管的另一功能价值便是能够进一步凸显区块链技术架构的“多元共治”特性。从社会公众角度言，平台经济税收监管模式的升级优化，首先必须以法治社会的权利义务统一为认知基础，通过新的技术和制度范式培育社会公众的法治观念与纳税意识， 纠正重权利轻义务、崇尚完全税务自由、少纳不纳便是多得等错误观念及做法，树立积极纳税、协助稽查等正确的税收观念。从税务部门角度言，无论“以票控税”“信息管税”抑或“数据治税”，税收监管法治模式在平台经济场景中应将税收监管理念与监管技术进行同步更新，在不损害国家利益、社会公共利益、一般纳税人合法权益的前提下，按照税收法定、依法治税的原则，合法、合规、合理地应用区块链等前沿监管科技，依法依规地优化社会财富二次分配机制。从平台主体角度看，在当前网络交易盛行之下，平台经济从业者的税收监管难度日益提升，如何明确自身纳税义务、保证电子凭证法律效力、提供电商涉税信息、开放第三方监督权限等问题急需解决。

以上两方面作为外部税务协助监督的主要着眼点，结合内部涉税数据的安全共享，既是区块链这一科技发展新形势对我国平台经济税收监管模式的严峻挑战，也是其功能价值因应化解当前平台经济税收监管难题的机遇和路径。

三、区块链优化平台经济税收监管的法治架构